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棋 王 (阿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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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7-9-29 09:57:03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

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,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。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
的大红布标语。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,字纸都折得有些坏。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
首的语录歌儿,唱得大家心更慌。

我的几个朋友,都已被我送走插队,现在轮到我了,竟没有人来送。父母生前
颇有些污点,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。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,于是统统收
走,倒也名正言顺。我虽孤身一人,却算不得独子,不在留城政策之内。我野狼似
的转悠一年多,终于还是决定要走。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,我便很向往
,争了要去,居然就批准了。因为所去之地与别国相邻,斗争之中除了阶级,尚有
国际,出身孬一些,组织上不太放心。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,欢喜是不用说的,
更重要的是,每月二十几元,一个人如何用得完?只是没人来送,就有些不耐烦,
于是先钻进车厢,想找个地方坐下,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。

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,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。另一面
的窗子朝南,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,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。两边儿行
李架上塞满了东西。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,却发现还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,
手拢在袖管儿里,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。

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一个格儿里,是斜对面儿,于是就坐下了,也把手拢在袖里
。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,眼里突然放出光来,问:“下棋吗?”倒吓了我一跳,急
忙摆手说:“不会!”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:“这么细长的手指头,就是个捏棋子
儿的,你肯定会。来一盘吧,我带着家伙呢。”说着就抬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,往
里掏着。我说:“我只会马走日,象走田。你没人送吗?”他已把棋盒拿出来,放
在茶几上。塑料棋盘却搁不下,他想了想,就横摆了,说:“不碍事,一样下。来
来来,你先走。”我笑起来,说:“你没人送吗?这么乱,下什么棋?”他一边码
好最后一个棋子,一边说:“我他妈要谁送?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,闹得这么哭哭
啼啼的。来,你先走。”我奇怪了,可还是拈起炮,往当头上一移。我的棋还没移
到,他的马却“啪”的一声跳好,比我还快。我就故意将炮移过当头的地方停下。
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,说:“你还说不会?这炮二平六的开局,我在郑州遇
见一个葛人,就是这么走,险些输给他。炮二平五当头炮,是老开局,可有气势,
而且是最稳的。嗯?你走。”我倒不知怎么走了,手在棋盘上游移着。他不动声色
地看着整个棋盘,又把手袖起来。

就在这时,车厢乱了起来。好多人拥进来,隔着玻璃往外招手。我就站起身,
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。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,都在叫,乱成一片。车身忽地
一动,人群“嗡”地一下,哭声四起。我的背被谁捅了一下,回头一看,他一手护
着棋盘,说:“没你这么下棋的,走哇!”我实在没心思下棋,而且心里有些酸,
就硬硬地说:“我不下了。这是什么时候!”他很惊愕地看着我,忽然像明白了,
身子软下去,不再说话。
车开了一会儿,车厢开始平静下来。有水送过来,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。我旁
边的人打了水,说:“谁的棋?收了放缸子。”他很可怜的样子,问:“下棋吗?
”要放缸的人说:“反正没意思,来一盘吧。”他就很高兴,连忙码好棋子。对手
说:“这横着算怎么回事儿?没法儿看。”他搓着手说:“凑合了,平常看棋的时
候,棋盘不等于是横着的?你先走。”对手很老练地拿起棋子儿,嘴里叫着:“当
头炮。”他跟着跳上马。对手马上把他的卒吃了,他也立刻用马吃了对方的炮。我
看这种简单的开局没有大意思,又实在对象棋不感兴趣,就转了头。

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来,像在找什么人,一眼望到我,就说:“来来来,四缺一
,就差你了。”我知道他们是在打牌,就摇摇头。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,正待伸手
拉我,忽然大叫:“棋呆子,你怎么在这儿?你妹妹刚才把你找苦了,我说没见啊
。没想到你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,气儿都不吭一声。你瞧你瞧,又下上了。”

棋呆子红了脸,没好气地说:“你管天管地,还管我下棋?走,该你走了。”
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。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,就问同学:“他就是王一生?”同
学睁了眼,说:“你不认识他?唉呀,你白活了。你不知道棋呆子?”我说:“我
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,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。”说着,就仔细看着这个精瘦的
学生。王一生勉强笑一笑,只看着棋盘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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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发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09:58:10 | 只看该作者
王一生简直大名鼎鼎。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,
后来拚出几个高手。几个高手之间常摆擂台,渐渐地,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一生
了。我因为不喜欢象棋,也就不去关心什么象棋冠军,但王一生的大名,却常被班
上几个棋篓子供在嘴上,我也就对其事迹略闻一二,知道王一生外号棋呆子,棋下
得神不用说,而且在他们学校那一年级里数理成绩总是前数名。我想棋下得好而且
有个数学脑子,这很合情理,可我又不信人们说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,觉得不过是
大家寻逸闻鄙事,以快言论罢了。后来运动起来,忽然有一天大家传说棋呆子在串
连时犯了事儿,被人押回学校了。我对棋呆子能出去串连表示怀疑,因为以前大家
对他的描述说明他不可能解决串连时的吃喝问题。可大家说呆子确实去串连了,因
为老下棋,被人瞄中,就同他各处走,常常送他一点儿钱,他也不问,只是收下。
后来才知道,每到一处,呆子必要挤地头看下棋。看上一盘,必要把输家挤开,与
赢家杀一盘。初时大家见他其貌不扬,不与他下。他执意要杀,于是就杀。几步下
来,对方出了小汗,嘴却不软。呆子也不说话,只是出手极快,像是连想都不想。
待到对方终于闭了嘴,连一圈儿观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儿的时候,
与呆子同行的人就开始摸包儿。大家正看得紧张,哪里想到钱包已经易主?待三盘
下来,众人都摸头。这时呆子倒成了棋主,连问可有谁还要杀?有那不服的,就坐
下来杀,最后仍是无一盘得利。后来常常是众人齐做一方,七嘴八舌与呆子对手。
呆子也不忙,反倒促众人快走,因为师傅多了,常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争吵起来。
就这样,在一处呆子可以连杀上一天。后来有那观棋的人发觉钱包丢了,闹嚷起来
。慢慢有几个有心计的人暗中观察,看见有人掏包,也不响,之后见那人晚上来邀
呆子走,就发一声喊,将扒手与呆子一齐绑了,由造反队审。呆子糊糊涂涂,只说
别人常给他钱,大约是可怜他,也不知钱如何来,自己只是喜欢下棋。审主看他呆
像,就命人押了回来,一时各校传为逸事。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高手不
多,不能长进,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战。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,据说是
国内名手。名手见了呆子,也不多说,只摆一副据说是宋时留下的残局,要呆子走
。呆子看了半晌,一五一十道来,替古人赢了。名手很惊讶,要收呆子为徒。不料
呆子却问:“这残局你可走通了?”名手没反应过来,就说:“还未通。”呆子说
:“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?”名手只好请呆子开路,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:“
你这同学倨傲不逊,棋品连着人品,照这样下去,棋品必劣。”又举了一些最新指
示,说若能好好学习,棋锋必健。后来呆子认识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,被老头儿
连杀三天而仅赢一盘。呆子就执意要替老头儿去撕大字报纸,不要老头儿劳动。不
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团刚贴的“檄文”,被人拿获,又被这造反团栽诬于对立派,
说对方“施阴谋,弄诡计”,必讨之,而且是可忍,孰不可忍!对立派又阴使人偷
出呆子,用了呆子的名义,对先前的造反团反戈一击。一时呆子的大名“王一生”
贴得满街都是,许多外省来取经的革命战士许久才明白王一生原来是个棋呆子,就
有人请了去外省会一些江湖名手。交手之后,各有胜负,不过呆子的棋据说是越下
越精了。只可惜全国忙于革命,否则呆子不知会有什么造就。
板凳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09:58:30 | 只看该作者
这时我旁边的人也明白对手是王一生,连说不下了。王一生便很沮丧。我说:
“你妹妹来送你,你也不知道和家里人说说话儿,倒拉着我下棋!”王一生看着我
说:“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?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,世上不明
白的事儿多着呢!你家父母大约是舍不得你走了?”我怔了怔,看着手说:“哪儿
来父母,都死球了。”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,我有些不耐烦,说:“
我家死人,你倒有了故事了。”王一生想了想,对我说:“那你这两年靠什么活着
?”我说:“混一天算一天。”王一生就看定了我问:“怎么混?”我不答。呆了
一会儿,王一生叹一声,说:“混可不易。一天不吃饭,棋路都乱。不管怎么说,
你父母在时,你家日子还好过。”我不服气,说:“你父母在,当然要说风凉话。
”我的同学见话不投机,就岔开说:“呆子,这里没有你的对手,走,和我们打牌
去吧。”呆子笑一笑,说:“牌算什么,瞌睡着也能赢你们。”我旁边儿的人说:
“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?”我说:“人一迷上什么,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。大约
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,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。”王一生想一想,又摇摇头,说:“
我可不是这样。”说完就去看窗外。
地板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09:59:20 | 只看该作者
一路下去,慢慢我发觉我和王一生之间,既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
情,又有各自的疑问。他总是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,尤其是父母死后的
两年是怎么混的。我大略地告诉他,可他又特别在一些细节上详细地打听,主要是
关于吃。例如讲到有一次我一天没有吃到东西,他就问:“一点儿都没吃到吗?”
我说:“一点儿也没有。”他又问:“那你后来吃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?”我说:
“后来碰到一个同学,他要用书包装很多东西,就把书包翻倒过来腾干净,里面有
一个干馒头,掉在地上就碎了。我一边儿和他说话,一边儿就把这些碎馒头吃下去
。不过,说老实话,干烧饼比干馒头解饱得多,而且顶时候儿。”他同意我关于干
烧饼的见解,可马上又问:“我是说,你吃到这个干馒头的时候是几点?过了当天
夜里十二点吗?”我说:“噢,不。是晚上十点吧。”他又问:“那第二天你吃了
什么?”我有点儿不耐烦。讲老实话,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,尤其是细节。我
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,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,总好像是在嘲笑
我的理想。我说:“当天晚上我睡在那个同学家。第二天早上,同学买了两个油饼
,我吃了一个。上午我随他去跑一些事,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。晚上嘛,我不好意
思再在他那儿吃,可另一个同学来了,知道我没什么着落,硬拉了我去他家,当然
吃得还可以。怎么样?还有什么不清楚?”他笑了,说:“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
么‘一天没吃东西’。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,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。更何况
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,平均下来,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。”我说:“你恐
怕还是有些呆!要知道,人吃饭,不但是肚子的需要,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。不知
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,人就特别想到吃,而且,饿得快。”他说:“你家道尚好的
时候,有这种精神压力吗?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?有,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
,那是馋。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。”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,禁不住问他:“你
总在说你们、你们,可你是什么人?”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,只是不看我,说:“
我当然不同了。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。唉,不说这些了,你真的不喜欢下
棋?何以解忧?唯有象棋。”我瞧着他说:“你有什么忧?”他仍然不看我,“没
有什么忧,没有。‘忧’这玩意儿,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。我们这种人,没有什么
忧,顶多有些不痛快。何以解不痛快?唯有象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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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09:59:37 | 只看该作者
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,就注意他吃的时候。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
时,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,就稍稍有些不安。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,
他常常闭上眼,嘴巴紧紧收着,倒好像有些恶心。拿到饭后,马上就开始吃,吃得
很快,喉节一缩一缩的,脸上绷满了筋。常常突然停下来,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
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。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,就马上一
按,拈进嘴里。若一个没按住,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,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,
转了上身找。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,就放慢速度。吃完以后,他把两只筷子吮
净,拿水把饭盒冲满,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,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
口小口的呷。有一次,他在下棋,左手轻轻地叩茶几。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
地小声跳着。他一下注意到了,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,腮上立刻显出筋络
。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,巴在那儿,舌头是赶它不出的。果然,
呆了一会儿,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。终于嚼完,和着一大股口水,“咕”地一声儿
咽下去,喉节慢慢地移下来,眼睛里有了泪花。他对吃是虔诚的,而且很精细。有
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,真有点儿惨无人道。我在火车上一直
看他下棋,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,但就有气度得多。他常常在我们还根本看不出已
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,说:“再来一盘吧。”有的人不服输,非要下完,总觉
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存些侥幸。他也奉陪,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,说:“非要听‘
将’,有瘾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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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0:03 | 只看该作者
我每看到他吃饭,就回想起杰克·伦敦的《热爱生命》,终于在一次饭后他小
口呷汤时讲了这个故事。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,所以特别渲染了故事中的饥饿感
觉。他不再喝汤,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,一动不动地听我讲。我讲完了,他呆了
许久,凝视着饭盒里的水,轻轻吸了一口,才很严肃地看着我说:“这个人是对的
。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。照你讲,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,是
精神病?不,他有道理,太有道理了。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?杰…
…杰什么?嗯,杰克·伦敦,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。”我马上指出
杰克·伦敦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。他说:“是呀,不管怎么样,像你说的,杰克·
伦敦后来出了名,肯定不愁吃的,他当然会叼着根烟,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。”我
说:“杰克·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,他是……”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:“怎么
不是嘲笑?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,我不喜欢。”我
只好苦笑,不再说什么。可是一没人和他下棋了,他就又问我:“嗯?再讲个吃的
故事?其实杰克·伦敦那个故事挺好。”我有些不高兴地说:“那根本不是个吃的
故事,那是一个讲生命的故事。你不愧为棋呆子。”大约是我脸上有种表情,他于
是不知怎么办才好。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升上来,我还是喜欢他的,就说:“好吧,
巴尔扎克的《邦斯舅舅》听过吗?”他摇摇头。我就又好好儿描述一下邦斯舅舅这
个老饕。不料他听完,马上就说:“这个故事不好,这是一个馋的故事,不是吃的
故事。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,不会死。我不喜欢这个故事。”他马上意
识到这最后一句话,就急忙说:“倒也不是不喜欢。不过洋人总和咱们不一样,隔
着一层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我马上感了兴趣: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!他把身体
靠得舒服一些,说:“从前哪,”笑了笑,又说:“老是他妈从前,可这个故事是
我们院儿的五奶奶讲的。嗯——老辈子的时候,有这么一家子,吃喝不愁。粮食一
囤一囤的,顿顿想吃多少吃多少,嘿,可美气了。后来呢,娶了个儿媳妇。那真能
干,就没说把饭做糊过,不干不稀,特解饱。可这媳妇,每做一顿饭,必抓出一把
米来藏好……”听到这儿,我忍不住插嘴:“老掉牙的故事了,还不是后来遇了荒
年,大家没饭吃,媳妇把每日攒下的米拿出来,不但自家有了,还分给穷人?”他
很惊奇地坐直了,看着我说:“你知道这个故事?可那米没有分给别人,五奶奶没
有说分给别人。”我笑了,说:“这是教育小孩儿要节约的故事,你还拿来有滋有
味儿得讲,你真是呆子。这不是一个吃的故事。”他摇摇头,说:“这太是吃的故
事了。首先得有饭,才能吃,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粮食。可光穷吃不行,得记着断
顿儿的时候,每顿都要欠一点儿。老话儿说‘半饥半饱日子长’嘛。”我想笑但没
笑出来,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。为了打消这种异样的感触,就说:“呆子,我跟你
下棋吧。”他一下高兴起来,紧一紧手脸,啪啪啪就把棋码好,说:“对,说什么
吃的故事,还是下棋。下棋最好,何以解不痛快?唯有下象棋。啊?哈哈哈!你先
走。”我又是当头炮,他随后把马跳好。我随便动了一个子儿,他很快地把兵移前
一格儿。我并不真心下棋,心想他念到中学,大约是读过不少书的,就问:“你读
过曹操的《短歌行》?”他说:“什么《短歌行》?”我说:“那你怎么知道‘何
以解忧,唯有杜康’?”他愣了,问:“杜康是什么?”我说:“杜康是一个造酒
的人,后来也就代表酒,你把杜康换成象棋,倒也风趣。”他摆了一下头,说:“
啊,不是。这句话是一个老头儿说的,我每回和他下棋,他总说这句。”我想起了
传闻中的捡烂纸老头儿,就问:“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?”他看了我一眼,说:“
不是。不过,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,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。”我很感兴趣
地问:“这老头儿是个什么人?怎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?”他很轻地笑了一下
,说:“下棋不当饭。老头儿要吃饭,还得捡烂纸。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。有一
回,我抄的几张棋谱不知怎么找不到了,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,就到垃圾站去翻。
正翻着,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,指着我说:‘你个大小伙子,怎么抢我的买卖?
’我说不是,是找丢了的东西,他问什么东西,我没搭理他。可他问个不停,‘钱
,存摺儿?结婚帖子?’我只好说是棋谱,正说着,就找到了。他说叫他看看。他
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,说‘这棋没根哪’。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。可
他说,‘哪儿的比赛也没用,你瞧这,这叫棋路?狗脑子。’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
了,就问他当怎么走。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棋谱儿,我一听,真的不凡,就提出要
跟他下一盘。老头让我先说。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,我是连输五盘。老头儿棋
路猛听头几步,没什么,可着子真阴真狠,打闪一般,网得开,收得又紧又快。后
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,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,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
盘,还赢过一盘。其实赢的那盘我们一共才走了十几步。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
天地面,叹一声,‘你赢了。’我高兴了,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。老头儿白了我
一眼,说,‘撑的?!’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。第二天我去了,见他推着
筐远远来了。到了跟前,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,递到我手上,说这也是谱儿,让
我拿回去,看瞧得懂不。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,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,兴许
他就走动了。我赶紧回到家里,打开一看,还真他妈不懂。这是本异书,也不知是
哪朝哪代的,手抄,边边角角儿,补了又补。上面写的东西,不像是说象棋,好像
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。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,说我看不懂,他哈哈一笑,说他先
给我说一段儿,提个醒儿。他一开说,把我吓了一跳。原来开宗明义,是讲男女的
事儿,我说这是四旧。老头儿叹了,说什么是旧?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?
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,卖了钱,养活自己,不是新?又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
,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。阴阳之气相游相交,初不可太盛,太盛则折,折就
是‘折断’的‘折’。我点点头。‘太盛则折,太弱则泻’。
7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0:25 | 只看该作者
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 太盛。又说,若对手盛,则以柔化之。可要在化的同时,造成克势。柔不是弱,是
容,是收,是含。含而化之,让对手入你的势。这势要你造,需无为而无不为。无
为即是道,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,你想变,就不是象棋,输不用说了,连棋边儿
都沾不上。棋运不可悖,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。棋运和势既有,那可就无所不为了
。玄是真玄,可细琢磨,是那么个理儿。我说,这么讲是真提气,可这下棋,千变
万化,怎么才能准赢呢?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。造势妙在契机。谁也不走
子儿,这棋没法儿下。可只要对方一动,势就可入,就可导。高手你入他很难,这
就要损。损他一个子儿,损自己一个子儿,先导开,或找眼钉下,止住他的入势,
铺排下自己的入势。这时你万不可死损,势式要相机而变。势势有相因之气,势套
势,小势开导,大势含而化之,根连根,别人就奈何不得。老头儿说我只有套,势
不太明。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,但无势,不成气候。又说我脑子好,有琢磨劲儿,
后来输我的那一盘,就是大势已破,再下,就是玩了。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,无
儿无女,遇见我,就传给我吧。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,怎么干这种营生呢?老
头儿叹了一口气,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,但有训——‘为棋不为生’,为棋是养
性,生会坏性,所以生不可太盛。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,现在想来,倒
是训坏了他。”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,可很奇怪,就问:“棋道与生道难道有
什么不同么?”王一生说:“我也是这么说,而且魔症起来,问他天下大势。
8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0:42 | 只看该作者
老头 儿说,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,棋盘就是这么大,无非是道同势不同,可这子儿你全
能看在眼底。天下的事,不知道的太多。这每天的大字报,张张都新鲜,虽看出点
道儿,可不能究底。子儿不全摆上,这棋就没法儿下。”
9
 楼主| 发表于 2017-9-29 10:01:08 | 只看该作者
我就又问那本棋谱。王一生很沮丧地说:“我每天带在身上,反覆地看。后来
你知道,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,书就被他们搜了去,说是四旧,给毁了,而且
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。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,不怕他们。”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叹了
许久。

火车终于到了,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又被用卡车运到农场。在总场,各分场的人
上来领我们。我找到王一生,说:“呆子,要分手了,别忘了交情,有事儿没事儿
,互相走动。”他说当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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